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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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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活著

京城的風言風語永遠都比冬日的雪落得還快些。幾日來, 葉鳶連去城主府上職都要偷偷繞著小路,免得被四處看熱鬧的人盯上。城主府中無論是城防署的人,還是不相幹的其他人,似乎在路過城防署時都會有意無意地向城防署的大門瞟上那麽幾眼。

葉鳶縮在椅子上, 聽著術七匯報任務的進度, 有些哭笑不得:“這幾日連那幾個迷糊的家夥做事情都比之前靠譜多了。”

術七笑著說:“現在您在大家夥心中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 哪有人敢不盡心盡力。”

“說人話。”葉鳶無奈地瞪了術七一眼。

“嗨呀。”術七搖了搖頭,“現在哪有人敢輕舉妄動。所有人都在等著更大的動靜呢。”

江小蓮狀告青州知府一事在京中掀起軒然大波, 一時之間竟不知是年輕婦人狀告青州知府一事還是京城中又冒出了個公主之事更讓京中百姓感到震驚。

那日鳴冤鼓響, 江小蓮在京衙跪地痛哭,字字泣血:“民婦狀告青州知府, 濫用職權,強掠良民, 挖人祖墳, 傷天害理!青州知府許光遠常年在青州倒賣收藏古玩, 表面是愛這青瓷器物, 實則派人輾轉各家墳地, 無論何等家世, 只要家中有祖上沿襲下來的墳地,具難以逃過此劫。”

“此人還有更損陰德之事!許光遠圈禁陰時陰刻降生與極陽之體的少男少女若幹名, 日日裸身與他收藏的古玩和陪葬同吃同住,每日放血滴入所燃沈香中,美其名曰養護古器之靈!日日裸身對於這群孩子來講是何等欺侮, 還要以血滋養他損了德行得來的死物!我那可憐的妹子, 已被掠去三百多個日夜!知府的府邸挑選下人極為嚴格, 若不是那孩子機靈想盡辦法遞了消息出來,我與這許多蒙在鼓裏的家庭怕是還要感恩戴德的拜謝那許光遠願意收了自家人做家仆!”

“民婦所述之事句句屬實, 還請大人明鑒!事情虛實,還請大人派人到青州一查便知!”

葉鳶聽了屬下的報告,強忍著怒火,卻仍是罵出了聲來。即使她在市井間行走多年,也在軍營裏聽了諸多奇聞,仍是沒想到這世間還有這般詭事。葉鳶第一時間便讓水三傳信到青州,以防何甘平的人先一步銷毀了許光遠為禍一方的證據。

葉鳶想不到的是,那個傷天害理的許光遠派來的人,此時此刻正在丞相府跪地祈求。

“便是你主子親自來了,我現在也保不下他了。”何甘平厭煩地說,“老夫這一輩子,還沒見過你家主子這般蠢的人。我早就同他說過,他願意做什麽無所謂,怎麽說也要把屁t股擦幹凈了。現在東窗事發,倒是知道跑到我這來哭,有用嗎?”

那被派來的男人,正是青州知府許光遠的親信,這親信為人倒是忠心,想到他家主子即將面臨的下場,悲從中來,跪在地上不停的對著何甘平頭磕頭,“求求相爺您救救主子,如今能救主子的也只有您了。”

“說的容易!”何甘平氣的胡子都飛了起來,“你告訴我怎麽救?啊?一個三十來歲的女的,還帶了個孩子!你家主子怎麽看的家,就能讓這麽一個大活人,跑了這幾百裏路來了京城?再說了,許光遠那些陰間玩物就那麽寶貝?他抓了一個兩個人還不夠,若不是這女的在公堂所言,我都不知道他膽子這麽大,一抓敢抓十幾個人!”

“相爺!相爺您別生氣,”那親信擡起頭,迅速抹了抹眼淚,跟著何甘平的腳步膝行向前,“我家主子他也是一時糊塗啊!”

“他糊塗?”何甘平氣極反笑,“我看他精明的很!他倒賣那些文玩古物,搶了人家的祖傳之寶,還不是賺了個盆滿缽滿?你跟我說他糊塗,你不如去跟聖上說你家主子失心瘋了,你看看皇位上那個人能不能放他一馬!”

“相爺!相爺!”那親信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是無助地跪趴在地上,膝行著去抱何甘平的腿。“相爺,我家主子那不也是為了您嗎!我家主子得的那些好東西,還不是年年都給您進獻上來……”

話音未落,那親信便發出一聲悶哼。只見何甘平的面容在盛怒之下都變得有些歪斜,他聽了這話,一腳把扒在他腿上的親信踹了開,惡狠狠道,“你少在這裏給我攀扯!我要是你,現在就回去勸你家主子,把那些該露出來的不該露出來的東西給我收拾幹凈了!若是留下了什麽不幹不凈的尾巴,我不敢保證,你家主子能落得個痛痛快快的下場!”

那親信一時間被何甘平的狠厲嚇住,捂著自己被踹的肚子,如喪家之犬一般伏在地上,連呼痛的聲音都不敢出口。何甘平湊近那親信,俯身低頭揪起他的衣領,威脅道:“你也不想整個許府都遭此大難吧。許光遠一個人犯下的事,整個許家上下,包括你們這些下人家仆,也不願陪他一起受著吧。”

那親信哆哆嗦嗦,“相……相爺……”一句“我家主子一直忠心於您”到底是沒敢說出口。他也有家人,他家世代為許家奴仆,他作為許光遠的親信忠心是真,可想要活命也是真。

“聽懂了嗎?”何甘平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親信的眼睛,聲音卻溫柔得叫人汗毛直立。

“聽……聽懂了,小的……小的……”那親信哆哆嗦嗦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何甘平的耐心耗盡,隨手一甩將那親信的衣領撒開,惡狠狠道:“滾!”

“小的這就……這就滾!”那親信怕到了極點,手腳並用著爬出了何甘平的書房。

何甘平生氣歸生氣,該做的事倒仍是滴水不漏,轉過身便喊了人來:“去跟著他,讓他快點滾回他的青州。順便給我看著點,盯著那許光遠先把屁股擦幹凈了,別粘得我一身騷。”

何甘平坐在自己的桌案後面,提起筆,寫了撕,撕了寫,煩躁地將撕開的宣紙揉成團,扔了一地,猶覺不夠,抄起一方青瓷的筆洗,甩手砸了出去。

“父親,您找我……”何餘升擡腳剛進入書房的大門,便被那青瓷筆洗兜頭砸中。那筆洗“咚”的一聲在他的頭上砸出了悶響,落地時碎裂成瑩白的青瓷片。鮮血瞬間從何餘升的額頭流出,混著疼痛激出的冷汗,讓他覺得有些眩暈。

“廢物。”何甘平冷冷地睨著何餘升的狼狽樣子,筆洗中盛放的染了墨色的水潑了何餘升滿身,何甘平嫌棄地罵道,“也練了幾年武功,便連這都躲不過。”

何餘升也不為自己辯解,只熟練且順從地就地跪了下來,跪姿挺直且標準,瓷片穿透外衫紮進膝蓋,頃刻間外衫便已被染紅。只是這父子二人仿佛誰都看不到一般,當父親的依舊輕蔑且嫌棄地訓著話,做兒子的就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痛一般,一跪一立。

“就連那葉鳶一個丫頭片子,武功都強過你百倍千倍,你再瞧瞧你,我何甘平的兒子,文不成,武不就,怎麽會這般廢物!”何甘平站起身,在原地打著圈踱步,而何餘升一言不發,只是挺著脊背,雙手背在身後,一動不動地跪好。何甘平絕口不談自己根本沒有給何餘升習武的空間,不說在何餘升少年時自己嫌惡習武占了何餘升背書的時間,早早就停了武師傅的教習,只是嫌棄地將自己親生的兒子貶低得一無是處。

“我都想不出你還能做成什麽事,”何甘平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自己乖順的兒子,“這幾天忙著打掃尾巴,還沒來得及收拾你。你和那葉鳶相處那麽久,什麽都察覺不到?那死丫頭有心騙你,你便什麽都信了?還是說你瞧著人家那幾分顏色,上了頭對人家死心塌地了,等著我把那丫頭片子給你娶進門,等著過神仙日子呢是吧!”

何餘升仍是一言不發,膝蓋的疼痛時刻提醒著他自己此刻的狼狽,疼痛帶來的冷汗混著鮮血與汙水順著額頭流進領口,他時常分不清,自己所住的這個丞相府,是家還是地獄。

是自己的錯嗎?去接近葉鳶本就非他所願,游街串巷地宣傳這門婚事也不是他操手去辦的,至於定親更是沒有過問過他的意見,如今瞧見葉鳶並非對何家有所助力,便全都不分青紅皂白的怪在自己頭上。他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竟不知帶著目的去接近一個女子是對,利用婚事去吞噬一個女子的身份地位是對,還好葉鳶不是真心同自己相愛,也並非真的有意願同自己成婚,不然自己這一生都將負罪。

何餘升在得知葉鳶是公主那一瞬間,說不出自己是失落還是放松。他只是終於放下了懸在心裏的一顆重石,葉鳶這樣的身份,倒也不似沒有根基的少女,沒那麽容易招致自己父親的報覆。

何餘升閉了閉眼,他倒想知道,自己那向來眼高於頂的父親,若是知曉自己本就知道葉鳶蓄意利用,還逢迎配合,會不會有幾分後悔?他應當永遠都不會想到,自己那乖順怯懦的兒子,心中對父親的敬畏,一分一分的失了敬意,留下的都是恐懼。

何甘平罵了許久,久到何餘升以為那些昂貴的青瓷片就要受了自己血液的滋養,生長在自己的膝蓋裏,久到何餘升本就冷透的心凝結成霜雪,他看著面前那個曾經在他心中無比高大的男人,如今這個權傾朝野的丞相,明明他的聲音他的樣子自己牢記於心,可此時此刻,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無比的陌生。

早就沒有奢望了。

他從小就學著為人臣要忠君愛民,為人子要守孝有禮。如今看來,或許他父親做不成好臣子,他也做不成好兒子了。

他想活著。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沈迷權勢,玩弄人心,一步步行差踏錯,看著自己的母親人前優雅端莊,人後以淚洗面日日痛心。

沒關系的。何餘升對自己說。自私一點也沒關系,不做這個丞相府公子也沒關系,他只想活著。他也想自己愛的人活著。

葉鳶也知曉自己這一舉動事出突然,無論是宮中還是白明酌那邊都要有所應對,也派了水三到居安樓傳信,卻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派人知會一下阿歲。

“主子您真的不去跟白少將軍解釋一下嗎?”水三瞧著葉鳶每日下了職回家就是坐在桌案前發呆,前日清晨練武時甚至把院內的槐樹削斷了。

葉鳶扭頭看了水三一眼,咂摸咂摸嘴說:“你看我這會兒出得了這個院子嗎?每天上下職不知道有多少尾巴盯著。”

“您都能往宮裏遞消息,”水三撇了撇嘴,“怎麽就不能知會白少將軍一聲啊。”

“那依你看,”葉鳶嘆了口氣,“我派人去同他講些什麽呢?”

水三被葉鳶噎住,也不知該回答什麽,葉鳶拿著奇怪的腔調說:“我就派人去同他說:‘我家將軍來同您說聲抱歉,一直沒告訴您她其實是本朝的公主,真是不好意思,還請白少將軍原諒。’這樣嗎?”

“主子,”水三擰著眉聽完了葉鳶的話,“自從您那日同丞相交鋒,您說話可是越來越刻薄t了。”

葉鳶笑出聲來,“水三,你不如直接說我說話越來越難聽了。”

“我可不敢。”水三一臉無辜。

葉鳶心中想著,若是阿歲聽到了風聲,當是會來家中找她,畢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偷偷找到家中來了。可是幾個日夜過去了,甚至術七同李泱到禁軍處交接的事物都收了尾,白卿淮仍是沒有出現。

葉鳶心中有些發癢,可是每日太多的目光聚焦在身上,讓她無法脫身。旁人皆知她自顧自地“封”了自己為公主,可朝廷既沒承認也沒反對——冒認皇親乃是重罪,不會有什麽人想不開去偽造這樣的身份,更何況一直也沒聽說葉鳶有受到什麽懲處。

葉鳶覺得有些不安。總覺得阿歲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之後不僅沒有旁的反應,甚至有在故意躲她。可如今自己連人都見不到,自是沒什麽辦法。

“白大將軍回京了。”水三說這話遞給葉鳶一張信箋,“這是樂安公主給您送的信。”說完有些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樂安公主可是直接派了宮女直接送到了咱們家宅子門口,那宮女姐姐像是生怕沒人註意到似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是惹眼。主子,樂安公主這是給您做臉呢。”

葉鳶心中一暖。自己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姐對她足夠真誠,對於她來講,與樂安公主交好實為幸事,這般想著,倒也沖淡了許多皇子降生帶來的失落感。

葉鳶一邊拆著信箋,一邊詢問水三,“白大將軍怎麽突然回京了?提前也沒聽到風聲啊。”

“南境那邊暫時安寧,”水三嘴上講著,手上忙活的事也一點沒停,“前一陣子擊退了一小股齊國的騎兵,白大將軍上了折子,大概是說多年沒回京城,今年過年想要回家看看。皇上的意思是這幾年還沒能給白大將軍好好論功行賞過,今年過年便辦的喜慶些,要白大將軍回朝中受封領賞。”

葉鳶聞言皺眉。白大將軍已經封無可封了。若是真要封賞,白家只能往下封,白明酌閑雲野鶴的形象已久,寧安伯的爵位已是足夠,而白卿淮回京之時已經加官,她有些想不出皇上還能賞白家什麽。葉鳶努力將心中的擔憂壓了壓,此時是動蕩年歲,皇上對白家極盡封賞,可若日後安定,白家頂著這樣大的封賞又該何去何從?

“主子您發什麽呆呢?”水三輕聲提醒葉鳶,說這話又帶上了些許打趣的意味,“還是在想白家的封賞會不會給白少將軍啊?”

“渾說什麽。”葉鳶笑著罵了句,搖搖頭把剛剛所想拋之腦後,輕輕展開樂安公主葉槿寫給她的信。

水三沒再催促葉鳶,可手上收拾東西的活計不由自主地停了,眼睛睜得溜圓,期待地看著葉鳶。她看著葉鳶的面色變得覆雜,於是挑著眉沒敢說話,等著葉鳶開口。

葉鳶讀完信,一扭頭瞧見水三的神情,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瞧瞧你,滿臉寫著期待。”

“是啊是啊,”水三輕快地說,“樂安公主是主子真正的家人誒。”

家人。

這兩個字從葉鳶的嗓子流淌到舌尖,直到舌尖上嘗到些許甜滋滋的味道又將將那兩個字眼咽下。從前師父是家人,格格是家人,山裏的暗衛下人也算得上家人,而如今真要擁有親緣關系上的家人了,也許是近鄉情怯,心中還翻湧著些說不明道不白的滋味。

情緒翻湧著,理智卻說著相反的話。葉鳶平覆下思緒,平靜地對水三說:“皇宮裏的親緣,別太放在心上了。”

水三撇撇嘴,“旁的人不好說,樂安公主還是很可愛啊。”

“你啊,”葉鳶的嘴角又微微勾起,“我是看出來了,你是真的喜歡樂安公主。”

水三吐了吐舌頭,有些賣乖似的,“哪能啊,我最喜歡的肯定是沁姝公主啊。”

葉鳶無奈地把手中信箋放在桌案上,“就你會討巧。明日去給你喜歡的樂安公主傳個信,就說年後的花月宴我會到的。”

樂安公主在信箋上說,葉鳶在宣布歸朝後,於情於理也該出席一下貴女們的花月宴,剛回到皇宮的公主,也應該認識認識各家貴女,參加一些必要的交際。

水三幸災樂禍地笑道:“原是樂安公主喊您出席宴會,那明日我就去找雲主子給您找一份貴女的畫像和名單來,您可一定要背牢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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